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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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塔爾，我不清楚幾萬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負不負責我無法判斷。但我沒有拋棄你，你可以給我寫信，我也會回信，就像雅蘭和海妖一樣。”你想要讓塔爾平靜下來，他臉上的刺青不斷流竄，好像下一秒他就會變身超大巨人，不管不顧地到處沖撞。
可惜，你的話起了相反的效果。
他痛苦地捂住頭，望過來的眼神難以言喻，你從沒有見過這樣覆雜的情感，不甘、疑惑、悲傷、憤怒等等，全部都混合在一起，沈在他黑沈的眼眸裏。
“神，不一樣，你對我和雅蘭他們，不一樣。”他的話語在顫抖，整個人蜷縮起來，像一只倒黴的、用大火烹煮的蝦子。
“抱歉，神，巨人一族，我，總是讓您厭惡。”他緩緩擡起身軀，目光沒有焦點，透過你不知道在看向誰。
你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明明是這片大陸上橫行霸道的種族，但塔爾的心卻跟瀕臨碎裂的玻璃沒什麽兩樣。
還總是將自己的想法悶在心裏，猜來猜去，弄得一團糟。
對，在你那個世界，這就叫精神內耗，嚴重內耗。
“塔爾，我從來沒有厭惡過你。”你必須澄清他對你的錯誤認知，這口大黑鍋你可不背。
他擡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想要阻止他的發聲，嘴唇開合，如同脫離了水的小魚。
“塔爾，你真是……”你見不得他這副近乎自虐的模樣，“神諭：我命令你說出來所有想要對我說的話。”
你往前走了一步，大聲喝道，激起神殿內一陣陣的回音。
你用過的東西已經被打包好，在這裏，你們兩個人仿佛置身於曠野之中。
話音剛落，塔爾猛地握緊自己的脖子，那架勢像是要擰斷它，終究沒有抵過“神諭”的力量，無力地垂落。
“神為什麽總是避開變身的我們為什麽收下雅蘭的花拒絕了我的為什麽要把小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為什麽一個人看書不出來看看我為什麽……”
塔爾的語速飛快，跟開閘門洩洪一樣，有些內容你沒太聽清楚。
只有最後一句記得最牢，也最明白。
“為什麽不能……可憐我一點。”
可憐？
它一般是強者對弱者單方面的情感。
你有覺得塔爾可憐嗎？
前面塔爾一連串的剖白都沒有這個詞對你造成的沖擊大。
你從沒有想過去“可憐”誰。
在你那個世界，或者就你接受到的教育和環境的影響，大家都是平等的，很少有人會去主動博取別人的可憐或者自作多情地去可憐別人。
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中，你被他們捧成神明，好像在無意中也將自己放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你覺得巨人壽命短暫可憐，想要幫助他們延長壽命。
那，一路上被巨人驅趕，家園被毀壞的其他種族不可憐嗎？
你的大腦有些混亂，分不清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該怎麽做才好。
你遲遲沒有說話，塔爾在你的沈默中低下頭顱，盔甲的連接處發出沙喀的聲響。
他把頭盔取下來，外甲一層一層地脫掉，露出只穿著黑色內襯的身體。
巨人的身體是極致的力與美的結合，線條流暢，肌肉勻稱，多一分少一份都達不到這樣完美的效果。
看著他，你都能想象在你原本的世界，人類進化到達頂峰，就應該是這樣子。
健康、充滿活力、富有力量。
不過，你現在無心欣賞。
“塔爾，你在威脅我嗎？”塔爾知道你知道巨人一族脫下盔甲的意思，這句話很像繞口令，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有條不紊地整理盔甲放在一旁，跟前一次一樣……
你的怒氣壓都壓不住。
“威脅？”塔爾恍惚了一瞬，這個詞有點熟悉。
海族的那條魚，曾經要神懲罰他們，他是這樣斥責她的。
現在，他做出了更過分的“威脅”。
塔爾笑了，仿佛沒有經過主人同意就強硬地嵌在臉上的笑容，你皺起眉頭，心裏的煩躁跟燒開了的水一樣，咕嚕咕嚕冒著泡泡，熏出來的熱氣還燙人。
“神，我是在威脅你。”
他……承認了？
你思考了一下，其實從塔爾將神物砸碎開始，其實已經可以看出來，藏在恭順底下的不馴。
現在，他把槍.口從前任神明的遺物移開，對準了你。
在你那個世界的人常說，沖動是魔鬼。
被憤怒驅使的你失去了理智，輕飄飄地說：“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不會阻攔。”
塔爾維持著固定的笑容：“感謝您的恩賜。”
感謝？
你咬緊牙齒，齒根處又疼又癢，這輩子沒聽過這麽離譜的話。
塔爾說到做到。
在你的註視中，他黑色的頭發開始褪色，變為灰白，原本麥色的肌膚失去了生命力，硬化，從頭到腳，他再一次在你面前，化為了雕塑。
很難形容那一刻你的心情，憤怒有，後悔有，還有一種莫名的無助。
你努力去避免這個結局，為此不惜動用了關鍵時刻才能用的“神諭”，但塔爾為什麽總是尋求死亡，自我毀滅。
如果這是他想要的，或許你不應該幹涉。
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別人呢？
要尊重他的選擇，對，尊重。
腦子裏亂糟糟的，你呆呆地望著兩米多高的雕塑，摸上去是和屍體一樣的冰冷。
外面還有巨人排得老長的隊伍，準備送你離開。
而他們的首領卻靜悄悄地化為石塊。
你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他們說這件事。
巨人一族非常團結，從不單獨行動，就怕同伴死在無人的地方，沒有辦法將他的身體帶回家。
絕不是塔爾口中說得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被頂替。
因為生命短暫，所以才倍加珍惜。
塔爾這個首領，最強大的巨人，卻做了反面教材。
你一拳打在他的手背上，硬邦邦的，和你當初被護在他手心的觸感完全不同。
“我不管你了。”
你走出神殿的大門，沒有人幫你背起打包好的神物，它們圍在雕塑旁邊，安靜地被你落在身後。
雕塑不會說話，它們也不會，哪怕是所謂的“神物”，很搭配的一對組合。
你原本準備早上再出發，但現在你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外面的巨人一個個睜大眼睛望著你，表情誇張，在黑夜裏還挺嚇人的，但你知道他們其實只是怕自己睡著了，努力保持清醒。
通往城外的道路沒有被堵住，你走在光滑的地面上，突然想到，腳下踩的，會是誰的身體嗎？
塔爾，之後會被放到哪裏？
甩甩頭，你拒絕再去想與他有關的事情。
但是越走，你越是被周遭的一切提醒。
整座巨石城實際上，是一個由無數的巨人構成的、最偉大的巨人。
他們以另一種面貌繼續守護著家人、同伴、後代。
只要再跨三步，你就離開了這座城池。
巨人們井然有序地填充其他街道，一路上只有你的鞋子落在地面的輕響，他們連送別都是靜默的。
只有最初的歡迎儀式最熱鬧了，那麽多的花被撒出來，應和著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
三、二、一。
你在心裏默數，跨過沈重的大門。
“神，天使一族在此恭迎您。”打頭的天使有一雙璀璨的金眸，在夜色中，仿佛是兩輪高懸的太陽，照亮黑暗。
你點頭，視線落在後方。
生有雙翼的八匹白馬拉著一輛豪華的車架，體積肯定比不過巨人給你造的房子，但外觀的精致程度卻能碾壓他們的作品。
“走吧。”你說。
過了一會，在天使疑惑的輕喊中，你意識到自己的腳根本沒動。
你想要擡腳，卻發現雙腿不聽使喚，好像也……硬化了。
你心裏清楚這是錯覺，但就是無法朝前移動半步，明明新的旅程近在咫尺，你的身體卻背叛了你的意志，慢吞吞地落在後面。
“神諭：讓……”讓我向前走。
不對，為了這種事用“神諭”也太搞笑了。
你閉緊嘴巴，緊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希望能讓你過熱的大腦冷卻一下，最好把離家出來的理智也順便抓回來。
立時單膝跪下的天使，漂亮的雪白長發半搭在肩膀上，要落不落。
他在等你下達神諭。
“你叫什麽名字？”
“伽羽。”
你字正腔圓地道歉：“伽羽，抱歉，我現在不能走。”
他猝然擡頭，和頭發同色系的纖長睫毛劇烈顫動，背後的羽翼不受控制地展開：“神……”
他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抱歉”和留下來。
但那沒關系。
你轉身，往回跑，滯後的身體這回非常配合，你拿出了當初中考跑800米的氣勢和決心。
沒有註意城內巨人的表情，你一口氣跑回中心建築——神殿。
塔爾的雕塑在原位，他當然不能長腳跑掉。
“塔爾，我不會阻攔你。”你自言自語，發洩似的打他的手，“你現在這副樣子，也阻攔不了我。”
你望向門外，磨磨蹭蹭，來回折騰，太陽都出來了。
“一直誰懶覺可不好。”你最後看了一眼雕塑，輕聲說，“神諭……”
你見到了活生生的塔爾，他在等你進入超大房間。
海妖趴在礁石上，銀白魚尾攪著海水，深藍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你：“神，我好想你……”
還沒走，他就開始想了。
你朝海妖揮揮手，平靜地踏上新的旅途。
雖然對你來說已經不新了，可是對塔爾，對巨人一族來說，這是全新的開始。
按照巨人一貫的風格，他們走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最佳路線。
“塔爾，繞路吧。”在巨人準備一腳踹翻其他種族的家時，你探出頭，對他下令。
他的頭低下，但你猜他一定又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這樣做是不是讓你厭惡了之類的。
你敲敲窗臺，提醒自怨自艾的他望向你：“我又不著急，而且，被罵是會讓你感到開心嗎？”
他困惑地望向你，在你原來的世界有個詞叫“巨物恐懼癥”，但也許是因為被塔爾別扭的性格搞到沒脾氣了，這回你心裏沒有絲毫波瀾，甚至有在想以這個體型吃飯得吃幾噸食物才能補。
“神，沒關系，我們不在乎。”
你讓他把頭湊到窗戶邊上，隊伍也因此停下。
“他們在乎，我也在乎。你聽明白了嗎？”你雙手比作“喇叭”，務必讓塔爾聽得清清楚楚。
他轉頭，說實話，這一幕沒點承受能力的人看到能嚇到拔腿就跑，你盯著他麥色的肌膚，還有強占視線的朱紅色，判斷出是下巴和嘴唇。
“嘴唇”動了。
“神，不想我們被罵嗎？”謝天謝地，塔爾的理解能力終於到位。
“對。”
他僵硬了一瞬，在你的認真的註視中，過了好久才默默起身。
你看到他對旁邊的巨人下令，然後一個接一個傳下來。
等到隊伍再度移動，左轉，繞過了前方的沼澤地帶。
這之後，你很少聽到嘈雜的聲響，巨人安靜快速地行進，沒有過多打擾路線上的種族，原本應該被吵到的小人也沒有跳出來。
花了比上次要多十天左右的時間，你再次來到巨石城。
當飄飄灑灑的花瓣落下，你盡可能地抱住更多的花，用臉頰貼貼美麗的花：“我很喜歡。”
你聽到歡呼聲更大了一些。
“我們來做花環吧，就這樣扔掉太可惜了。”你戳戳塔爾的盔甲。
“好。”他沈穩地應下。
塔爾安排一部分巨人去采集柔軟的枝條，一部分巨人去搜刮樹膠，很快你要的東西就堆成了幾座山。
好家夥。
永遠是大手筆。
花環很簡單，更何況你做的還是超簡易版本，只要用膠水黏住樹枝兩頭，再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上面黏花瓣就好了。
但是巨人大概沒有做過這種“精細活”，塔爾的作品那叫一個抽象，像是一條歪七八扭，鱗片外翻的怪蛇。
再看其他巨人，什麽形狀的都有，你覺得自己就算刻意去模仿都不能覆刻出類似的“花冠”。
不過，他們自己看起來挺開心的，為同伴戴上不同的花冠，避免掉落，無師自通地用樹膠黏住頭發……
也行吧。
你專心地把自己手裏的花冠做好，中間對著塔爾看了好幾眼，他正在努力地做第二個。
大功告成。
你滿意地對著陽光欣賞自己的傑作，真好看，你可是特意用七種不同顏色的花瓣點綴呢，說不定能召喚出實現願望的神龍。
塔爾對著你的花冠直點頭，默默將手裏的半成品藏到身後。
“塔爾，閉上眼睛。”
他照做。
“低頭，再低一點，彎腰……對……”你踮起腳，將七彩花冠放到塔爾的頭頂，和你目測的直徑差不多，剛好卡在他額頭的位置，不會出現別低頭花冠會掉的情況。
“成年快樂。”
這個世界沒有生日的說法，不會每年過生日，對於他們來說，成年日是非常有意義的日子。
“神，我可以，睜開眼睛嗎？”等了一會，塔爾才向你請求。
“當然。”
他舉起手，手指小心地碰花瓣，怕弄掉，又像是被火燎到一樣彈開，整個人都陷入了手足無措的狀態。
“您怎麽知道……”
你將手背在身後，不自覺地握拳，語氣卻自信又輕松：“我可是神欸。”
他憨憨地想要抓頭發，意識到頭上有東西，趕緊放下，忙不疊跪下：“感謝您的恩賜。”
上次沒有過的成年禮，這次補上了。
你也很高興。
戴著花冠的盔甲巨人矜持地邁著小碎步，有一種奇怪的可愛，類似於兇猛的大老虎向你露出了肚皮，還暗示你幫它順毛。
塔爾磨磨蹭蹭地把你帶到神殿，一路上收獲了不少巨人的註目禮，他嚴肅著一張臉，眼裏卻亮晶晶的，根本騙不了別人。
在踏進大門之前，你遲疑了一瞬，很快就跨過門檻。
這次不一樣了。
你提起關於三萬年前失去蹤跡的神明，塔爾又帶你去了地下室。
“你太高了。”塔爾向你解釋圖畫的意思，眼裏閃過不易察覺的落寞。
你用力往上跳，沒到他肩膀高。
“女神說得對。你是很高。對了，你聽過一句話嗎，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人頂著。”
塔爾誠實地搖頭，他當然沒有聽過。
“比如，現在我們頭頂上的天花板坍塌了……”
他沒等你說完，刺青如同以爆炸般的速度游弋，他的身軀變長，一下子就頂到了天花板，雙手做出托舉的姿勢。
你沒想到塔爾這麽配合，朝他揮揮手，笑得很開心：“你看吧，有你頂著。個子高是不是也很棒，這樣就算真的發生意外，我也不會被砸到了。”
塔爾一聲不吭地變回來，嘴唇緊抿，似乎還沈浸你的假設裏：“神，我會保護好您的。”
“我知道啊，當初在炎洞，我就知道塔爾很厲害，我一點都沒有被燙到。”你的手指蹭過石頭，光滑到如同鏡面一般，沒有帶下一粒灰塵。
這些是非常特殊的石頭，因為它們，“故事”才能被保存地很好。
還有那些曾經被塔爾砸毀的神物……
即便認為被“拋棄”，也將這些東西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唯恐它們受到一點損壞。
沒有辦法用魔法保存，那就去掠奪最好的資源，將它們供養起來。
真覆雜啊。
質問你的塔爾和現在一臉克制內斂的塔爾緩慢地重疊。
有些事，不挑明的話，會在陰暗的地方生長，直到變成惡膿，就算戳破，排出毒液，也永遠也變不回原本的模樣。
“塔爾，對於幾萬年前，創造出和你們非常相似的小人，又拒絕你們守衛神國的神明，你是怎麽看的？”你來到神物殿，裏面都是巨人一族上萬年來的藏品，被每一個都被不規則的盒子封鎖。
你打開一個三角形的盒子，裏面是一條光華流轉不定的項鏈。
在你打量這條項鏈時，塔爾被你突然的提問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
“討厭嗎？不滿嗎？怨恨嗎？”
你每吐出一個詞，塔爾的臉色就蒼白一分，連頭上的花冠都沒有辦法為他增添一些鮮活的色彩。
“神，我們不敢，不敢的。”
上一次，你可是做出了“不負責任”的指控，這次變了嗎？
“不敢”其實是一個很微妙的詞，有一種迫於外力不得不做到的感覺。
“塔爾，別慌。我也不喜歡那些神。”
這是你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的人說前任神明的壞話。
如果是塔爾的話，應該可以理解吧。
“為、為什麽？”果然，他最先問的是原因，而不是反對。
“因為，我不想當這個神，現在卻不得不接替他們的位子。”以神的名義，你被迫卷入這個陌生的世界，繼承他們遺留下來的一切。
“但是，神，您就是神。”塔爾憋了半天，來了一句經典的廢話文學，你笑了。
“是啊，所以神，討厭神，不可以嗎？”
他跟被閃電擊中一樣，僵硬地站在原地，估計被你的大膽發言，弄得腦子都要短路了。
你決定放過這個三觀似乎遭受沖擊的巨人。
“我……”
“神，現在，您，才是我們的神。您做什麽，都可以。”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話說出口，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落到地上。
上次，不對，應該是上上次，他在擺放“故事”的地方，流下的是血。
不過，還是“神”啊。
你的心情略微有些黯淡，塔爾以為他做得還不夠，他磕磕絆絆地補了一句：“他們，討厭。”
哇哦。
不愧是你，塔爾。
“對，討厭。”
“討、厭……”
你和塔爾就跟做游戲一樣，將那個詞重覆了不下十遍，直到他能流暢地說。
一直憋在心裏，只能偶爾躲在被子裏碎碎念的話，終於找到了可以分享的人，他甚至和你一起說壞話，這種感覺……
太痛快了！
不過你也明白塔爾頂著多大的壓力，見好就收，顛著步子，抱著項鏈，離開了神物殿。
接下來的日子裏，你在巨石城四處逛。
巨人的生活很規律，白天打獵、訓練、找神物，晚上休息，娛樂生活匱乏到你努力扒拉也只能拎出聊天這一條。
那之前他們能搞出盛大的歡迎儀式可太不容易了。
你沒有過多幹涉，他們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你不會強硬地改變他。
你一個人在城內溜達的時候，塔爾總是默默跟在你後面。
你熱衷於觀察城內的建築，漸漸的，你能分辨出哪些是巨人化成的雕塑，哪些是普通的石頭。
前者非常堅硬，只要用手輕輕觸碰，就能明白二者的區別。
直到那一天，你發現有巨人在你眼前變成了雕塑。
還是上一次的那個人，連時間都不差。
明明這次你更早用了“神諭”，他怎麽還會死去？
巨人們沈默地哀悼，塔爾見你的神色不對，低低地喊了你一聲。
你心不在焉地應聲，在原地走來走去，這也不是跟前任神明有關的“神諭”，怎麽就實現不了？
“神，他已經三十一歲了，巨人一般能活三十年。”
塔爾又解釋了一遍你早已知道的事情。
太短了，真的太短了，連沒有智慧的種族都比他們活得長不止一倍。
巨人的壽命，就像是戛然而止的樂曲，停留在高潮部分，結束。
這讓你很不舒服，一口氣被哽在胸前，上不去下不來。
你盯著地板，之前沒有被抓住的線索浮現。
“小人，能活多久？”
“也是三十年左右。”塔爾答得很快，對於巨人的死對頭，他非常了解。
“他們，也會變成石頭嗎？”
塔爾垂下眼眸：“是。”
你顧不上小人和巨人之間的愛恨情仇，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對他說：“我想要見幾個小人。”
“謹遵神諭。”他猶豫了幾秒，應下。
經過好幾個的相處，你大概能分辨塔爾是真的平靜還是在暗搓搓地翻騰，現在就是前者。
巧合的是，塔爾帶來的小人是莉莉一家。
他們被網子兜住，放出來，一個接一個，像是大球連著小球。
“神，神，神，媽媽……”不用看，你都知道莉莉正搖著她媽媽的衣角，一個勁地讓高一點的小人看。
“你們好。”
“啊，啊，好、好。”
免得他們承受不住“神之光環”的照耀，你決定速戰速決，直奔主題。
“你們白天喜歡做什麽？”
“采果子，找吃的，儲存。”莉莉口齒清晰，響亮地答。
你鼓勵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更興奮了，臉蛋紅撲撲的。
“晚上喜歡休息嗎？”
莉莉舉手，又是第一個發言：“要休息，不然白天累，沒力氣。”
“那你們能變大嗎？”
莉莉的媽媽一個步子跨出：“不能。”
莉莉慢了一步，滿臉期待地望著你，大眼睛撲閃撲閃，等著下一個問題。
你朝她笑笑，已經足夠了。
從手提箱裏拿出一條手帕，對折再對折，剪成均勻的四塊，你把它們遞給莉莉一家：“你們的回答很好。”
塔爾帶著超級開心的莉莉和僵硬的莉莉家人退下，你心裏對比了巨人和小人，確定除了性格和身高之外，它們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就連性格，從他們之前一起圍攻巨人來看，也擁有團結、重視同伴的特質。
所有線索串在一起，你得出了一個顛覆一般觀念的結論。
梅爾菲女神根本沒有創造新的種族。
將大一點的馬鈴薯變成小一點的土豆的行為，本質上沒有差別。
微弱的量變沒有引起質變。
順著這個思路梳理，你好像明白了原本模糊的東西。
“讓巨人至少活一百年”的神諭，觸及到了一些核心的、能夠引發質變的因素。
如果，你再縮短一些。
“神諭：讓巨人至少活四十年。”
你不確定這樣的改動能否成功，只有時間能證明。
“神諭：創造冰箱。”
“神諭：創造電腦。”
“神諭：創造蒸汽機。”
“神諭：創造可樂。”
“神諭：創造一杯水。”
一連串的神諭下來，只有最後的水成功了，它安靜地出現在你的掌心，晶瑩剔透的杯子乘著幹凈澄澈的水。
“神諭”無法變出不符合這個世界常理的東西。
你抱著雙臂，坐在地上，盯著大門的方向，陷入沈思。
不管是真神還是你這個偽神，都有做不到的事。
那要達到什麽樣的高度，才能找到回家的辦法？
你將頭埋進臂彎，像是有人在擁抱你。
“沒關系的，慢慢來，別著急。先要了解，發現，一口吃不成一個大胖子，總會有辦法的……”你給自己打氣，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然後，拿出葉子紙，默寫曾經學過的內容。
還有，同學的名字。
你不允許自己忘記他們，必須一遍一遍地提醒。
“神，我請求見您。”
在你寫下最後一個同學的名字時，塔爾來找你。
這個點，他不是應該在休息嗎？
你將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好，打開門。
高大的巨人在夜色中站得挺拔，在看見你的那一刻，彎下腰。
“神，我想了很久，想要和小人休戰。”
你楞住了，他們什麽時候打仗了？
如果那種放水式打鬧也稱得上打仗，那麽一只貓貓去撲蝴蝶都能引發大規模戰爭了。
不過，能和解總歸是好事，他們本來就應該是同類。
“為什麽突然不打了？”你好奇地問，難道塔爾也覺得莉莉一家很可愛？
他的聲音低低地在神殿裏回蕩：“因為您這樣希望。”
哎？
你怎麽不知道，這可不能瞎說。
塔爾的臂鎧摩擦和覆蓋腰部的盔甲互相摩擦，刺啦的聲響撕裂寧靜的夜。
“您不想我們被罵，這樣就不會被他們罵成‘野種’。”
所以野種到底是什麽意思？
鑒於目前塔爾的精神狀態很穩定，沒有爆雷的跡象，你大膽提問。
“他們說我們是野蠻的種族，還有一層意思是，被神拋棄的種族。”塔爾像是站在第三方的位置評價其他人，客觀、冷靜。
他心平氣和地說出“拋棄”兩個字，你覺得太不容易了，甚至感動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說聲“你長大了”。
不過鑒於你跳起來都打不到他的腰，你果斷將這份感動藏在心裏。
“不用管什麽拋棄不拋棄的，自己活得開心很重要了。”你真誠地希望塔爾能坦誠一些，不要什麽都壓在心裏，這樣真的太難了。
要不是有“神諭”，你完全沒可能救回他。
求生或者向死，也許都是本能，出於你的私心，你阻攔了塔爾奔向後者。
“您說得對，活著……很重要。”
他認同了你的話。
二次時光倒流以來，一直壓在你心上的陰雲被吹散，你的心情如同雨後的晴空般明朗。
你沒有做錯，他是希望活著的。
“塔爾，好好活著，也許會有驚喜。”你沒有把話說得太滿，畢竟你也不確定那道神諭是否能生效。
塔爾單膝跪下，隔著頭盔，聲音有些失真，尾音略微上揚：“謹遵神諭。”
離開的那一天，塔爾將打包好的神物背到天使提供的馬車上。
除了巨人在圍觀之外，還有一些小人也來湊熱鬧，不時在隊伍縫隙裏露出一個臉。
大和小的相似組合，怪和諧的。
不像海妖臨走時還要鬧一場，放好東西，塔爾後退，也沒有找天使麻煩。
倒是領頭的天使，態度近乎漠視，全程和巨人沒有言語交流，也許是天性如此。
“再見。記得和我寫信，還有，唔，好好生活。”你告別呆了好長時間的地方，踏上馬車，前後左右的翼馬同時扇動翅膀，騰空而起。
底下的巨石城和巨人變得越來越小。
你望著外面飄過的雲彩，默念光羽城。
很好聽的名字，會是什麽樣子？
地面上的塔爾直到馬車完全消失才收回視線，他低下頭，手心裏坐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
是莉莉。
“莉莉，神曾經多麽喜歡你……”他盯著臉頰肉嘟嘟的莉莉，著魔似的自言自語。
莉莉聽不懂這個巨人在說什麽，不過他脾氣很好，被她踢也不生氣，她願意和他玩一會。
“你忘記了。”
“沒關系，我都記得。”
塔爾藏在頭盔底下的嘴角上揚到極致：“我記得神為我做的所有事情。”
“神，吾神……”
馬車上的你莫名打了一個冷顫。
降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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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我不清楚幾萬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負不負責我無法判斷。但我沒有拋棄你，你可以給我寫信，我也會回信，就像雅蘭和海妖一樣。”你想要讓塔爾平靜下來，他臉上的刺青不斷流竄，好像下一秒他就會變身超大巨人，不管不顧地到處沖撞。
可惜，你的話起了相反的效果。
他痛苦地捂住頭，望過來的眼神難以言喻，你從沒有見過這樣覆雜的情感，不甘、疑惑、悲傷、憤怒等等，全部都混合在一起，沈在他黑沈的眼眸裏。
“神，不一樣，你對我和雅蘭他們，不一樣。”他的話語在顫抖，整個人蜷縮起來，像一只倒黴的、用大火烹煮的蝦子。
“抱歉，神，巨人一族，我，總是讓您厭惡。”他緩緩擡起身軀，目光沒有焦點，透過你不知道在看向誰。
你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明明是這片大陸上橫行霸道的種族，但塔爾的心卻跟瀕臨碎裂的玻璃沒什麽兩樣。
還總是將自己的想法悶在心裏，猜來猜去，弄得一團糟。
對，在你那個世界，這就叫精神內耗，嚴重內耗。
“塔爾，我從來沒有厭惡過你。”你必須澄清他對你的錯誤認知，這口大黑鍋你可不背。
他擡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想要阻止他的發聲，嘴唇開合，如同脫離了水的小魚。
“塔爾，你真是……”你見不得他這副近乎自虐的模樣，“神諭：我命令你說出來所有想要對我說的話。”
你往前走了一步，大聲喝道，激起神殿內一陣陣的回音。
你用過的東西已經被打包好，在這裏，你們兩個人仿佛置身於曠野之中。
話音剛落，塔爾猛地握緊自己的脖子，那架勢像是要擰斷它，終究沒有抵過“神諭”的力量，無力地垂落。
“神為什麽總是避開變身的我們為什麽收下雅蘭的花拒絕了我的為什麽要把小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為什麽一個人看書不出來看看我為什麽……”
塔爾的語速飛快，跟開閘門洩洪一樣，有些內容你沒太聽清楚。
只有最後一句記得最牢，也最明白。
“為什麽不能……可憐我一點。”
可憐？
它一般是強者對弱者單方面的情感。
你有覺得塔爾可憐嗎？
前面塔爾一連串的剖白都沒有這個詞對你造成的沖擊大。
你從沒有想過去“可憐”誰。
在你那個世界，或者就你接受到的教育和環境的影響，大家都是平等的，很少有人會去主動博取別人的可憐或者自作多情地去可憐別人。
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中，你被他們捧成神明，好像在無意中也將自己放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你覺得巨人壽命短暫可憐，想要幫助他們延長壽命。
那，一路上被巨人驅趕，家園被毀壞的其他種族不可憐嗎？
你的大腦有些混亂，分不清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該怎麽做才好。
你遲遲沒有說話，塔爾在你的沈默中低下頭顱，盔甲的連接處發出沙喀的聲響。
他把頭盔取下來，外甲一層一層地脫掉，露出只穿著黑色內襯的身體。
巨人的身體是極致的力與美的結合，線條流暢，肌肉勻稱，多一分少一份都達不到這樣完美的效果。
看著他，你都能想象在你原本的世界，人類進化到達頂峰，就應該是這樣子。
健康、充滿活力、富有力量。
不過，你現在無心欣賞。
“塔爾，你在威脅我嗎？”塔爾知道你知道巨人一族脫下盔甲的意思，這句話很像繞口令，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有條不紊地整理盔甲放在一旁，跟前一次一樣……
你的怒氣壓都壓不住。
“威脅？”塔爾恍惚了一瞬，這個詞有點熟悉。
海族的那條魚，曾經要神懲罰他們，他是這樣斥責她的。
現在，他做出了更過分的“威脅”。
塔爾笑了，仿佛沒有經過主人同意就強硬地嵌在臉上的笑容，你皺起眉頭，心裏的煩躁跟燒開了的水一樣，咕嚕咕嚕冒著泡泡，熏出來的熱氣還燙人。
“神，我是在威脅你。”
他……承認了？
你思考了一下，其實從塔爾將神物砸碎開始，其實已經可以看出來，藏在恭順底下的不馴。
現在，他把槍.口從前任神明的遺物移開，對準了你。
在你那個世界的人常說，沖動是魔鬼。
被憤怒驅使的你失去了理智，輕飄飄地說：“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不會阻攔。”
塔爾維持著固定的笑容：“感謝您的恩賜。”
感謝？
你咬緊牙齒，齒根處又疼又癢，這輩子沒聽過這麽離譜的話。
塔爾說到做到。
在你的註視中，他黑色的頭發開始褪色，變為灰白，原本麥色的肌膚失去了生命力，硬化，從頭到腳，他再一次在你面前，化為了雕塑。
很難形容那一刻你的心情，憤怒有，後悔有，還有一種莫名的無助。
你努力去避免這個結局，為此不惜動用了關鍵時刻才能用的“神諭”，但塔爾為什麽總是尋求死亡，自我毀滅。
如果這是他想要的，或許你不應該幹涉。
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別人呢？
要尊重他的選擇，對，尊重。
腦子裏亂糟糟的，你呆呆地望著兩米多高的雕塑，摸上去是和屍體一樣的冰冷。
外面還有巨人排得老長的隊伍，準備送你離開。
而他們的首領卻靜悄悄地化為石塊。
你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他們說這件事。
巨人一族非常團結，從不單獨行動，就怕同伴死在無人的地方，沒有辦法將他的身體帶回家。
絕不是塔爾口中說得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被頂替。
因為生命短暫，所以才倍加珍惜。
塔爾這個首領，最強大的巨人，卻做了反面教材。
你一拳打在他的手背上，硬邦邦的，和你當初被護在他手心的觸感完全不同。
“我不管你了。”
你走出神殿的大門，沒有人幫你背起打包好的神物，它們圍在雕塑旁邊，安靜地被你落在身後。
雕塑不會說話，它們也不會，哪怕是所謂的“神物”，很搭配的一對組合。
你原本準備早上再出發，但現在你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外面的巨人一個個睜大眼睛望著你，表情誇張，在黑夜裏還挺嚇人的，但你知道他們其實只是怕自己睡著了，努力保持清醒。
通往城外的道路沒有被堵住，你走在光滑的地面上，突然想到，腳下踩的，會是誰的身體嗎？
塔爾，之後會被放到哪裏？
甩甩頭，你拒絕再去想與他有關的事情。
但是越走，你越是被周遭的一切提醒。
整座巨石城實際上，是一個由無數的巨人構成的、最偉大的巨人。
他們以另一種面貌繼續守護著家人、同伴、後代。
只要再跨三步，你就離開了這座城池。
巨人們井然有序地填充其他街道，一路上只有你的鞋子落在地面的輕響，他們連送別都是靜默的。
只有最初的歡迎儀式最熱鬧了，那麽多的花被撒出來，應和著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
三、二、一。
你在心裏默數，跨過沈重的大門。
“神，天使一族在此恭迎您。”打頭的天使有一雙璀璨的金眸，在夜色中，仿佛是兩輪高懸的太陽，照亮黑暗。
你點頭，視線落在後方。
生有雙翼的八匹白馬拉著一輛豪華的車架，體積肯定比不過巨人給你造的房子，但外觀的精致程度卻能碾壓他們的作品。
“走吧。”你說。
過了一會，在天使疑惑的輕喊中，你意識到自己的腳根本沒動。
你想要擡腳，卻發現雙腿不聽使喚，好像也……硬化了。
你心裏清楚這是錯覺，但就是無法朝前移動半步，明明新的旅程近在咫尺，你的身體卻背叛了你的意志，慢吞吞地落在後面。
“神諭：讓……”讓我向前走。
不對，為了這種事用“神諭”也太搞笑了。
你閉緊嘴巴，緊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希望能讓你過熱的大腦冷卻一下，最好把離家出來的理智也順便抓回來。
立時單膝跪下的天使，漂亮的雪白長發半搭在肩膀上，要落不落。
他在等你下達神諭。
“你叫什麽名字？”
“伽羽。”
你字正腔圓地道歉：“伽羽，抱歉，我現在不能走。”
他猝然擡頭，和頭發同色系的纖長睫毛劇烈顫動，背後的羽翼不受控制地展開：“神……”
他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抱歉”和留下來。
但那沒關系。
你轉身，往回跑，滯後的身體這回非常配合，你拿出了當初中考跑800米的氣勢和決心。
沒有註意城內巨人的表情，你一口氣跑回中心建築——神殿。
塔爾的雕塑在原位，他當然不能長腳跑掉。
“塔爾，我不會阻攔你。”你自言自語，發洩似的打他的手，“你現在這副樣子，也阻攔不了我。”
你望向門外，磨磨蹭蹭，來回折騰，太陽都出來了。
“一直誰懶覺可不好。”你最後看了一眼雕塑，輕聲說，“神諭……”
你見到了活生生的塔爾，他在等你進入超大房間。
海妖趴在礁石上，銀白魚尾攪著海水，深藍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你：“神，我好想你……”
還沒走，他就開始想了。
你朝海妖揮揮手，平靜地踏上新的旅途。
雖然對你來說已經不新了，可是對塔爾，對巨人一族來說，這是全新的開始。
按照巨人一貫的風格，他們走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最佳路線。
“塔爾，繞路吧。”在巨人準備一腳踹翻其他種族的家時，你探出頭，對他下令。
他的頭低下，但你猜他一定又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這樣做是不是讓你厭惡了之類的。
你敲敲窗臺，提醒自怨自艾的他望向你：“我又不著急，而且，被罵是會讓你感到開心嗎？”
他困惑地望向你，在你原來的世界有個詞叫“巨物恐懼癥”，但也許是因為被塔爾別扭的性格搞到沒脾氣了，這回你心裏沒有絲毫波瀾，甚至有在想以這個體型吃飯得吃幾噸食物才能補。
“神，沒關系，我們不在乎。”
你讓他把頭湊到窗戶邊上，隊伍也因此停下。
“他們在乎，我也在乎。你聽明白了嗎？”你雙手比作“喇叭”，務必讓塔爾聽得清清楚楚。
他轉頭，說實話，這一幕沒點承受能力的人看到能嚇到拔腿就跑，你盯著他麥色的肌膚，還有強占視線的朱紅色，判斷出是下巴和嘴唇。
“嘴唇”動了。
“神，不想我們被罵嗎？”謝天謝地，塔爾的理解能力終於到位。
“對。”
他僵硬了一瞬，在你的認真的註視中，過了好久才默默起身。
你看到他對旁邊的巨人下令，然後一個接一個傳下來。
等到隊伍再度移動，左轉，繞過了前方的沼澤地帶。
這之後，你很少聽到嘈雜的聲響，巨人安靜快速地行進，沒有過多打擾路線上的種族，原本應該被吵到的小人也沒有跳出來。
花了比上次要多十天左右的時間，你再次來到巨石城。
當飄飄灑灑的花瓣落下，你盡可能地抱住更多的花，用臉頰貼貼美麗的花：“我很喜歡。”
你聽到歡呼聲更大了一些。
“我們來做花環吧，就這樣扔掉太可惜了。”你戳戳塔爾的盔甲。
“好。”他沈穩地應下。
塔爾安排一部分巨人去采集柔軟的枝條，一部分巨人去搜刮樹膠，很快你要的東西就堆成了幾座山。
好家夥。
永遠是大手筆。
花環很簡單，更何況你做的還是超簡易版本，只要用膠水黏住樹枝兩頭，再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上面黏花瓣就好了。
但是巨人大概沒有做過這種“精細活”，塔爾的作品那叫一個抽象，像是一條歪七八扭，鱗片外翻的怪蛇。
再看其他巨人，什麽形狀的都有，你覺得自己就算刻意去模仿都不能覆刻出類似的“花冠”。
不過，他們自己看起來挺開心的，為同伴戴上不同的花冠，避免掉落，無師自通地用樹膠黏住頭發……
也行吧。
你專心地把自己手裏的花冠做好，中間對著塔爾看了好幾眼，他正在努力地做第二個。
大功告成。
你滿意地對著陽光欣賞自己的傑作，真好看，你可是特意用七種不同顏色的花瓣點綴呢，說不定能召喚出實現願望的神龍。
塔爾對著你的花冠直點頭，默默將手裏的半成品藏到身後。
“塔爾，閉上眼睛。”
他照做。
“低頭，再低一點，彎腰……對……”你踮起腳，將七彩花冠放到塔爾的頭頂，和你目測的直徑差不多，剛好卡在他額頭的位置，不會出現別低頭花冠會掉的情況。
“成年快樂。”
這個世界沒有生日的說法，不會每年過生日，對於他們來說，成年日是非常有意義的日子。
“神，我可以，睜開眼睛嗎？”等了一會，塔爾才向你請求。
“當然。”
他舉起手，手指小心地碰花瓣，怕弄掉，又像是被火燎到一樣彈開，整個人都陷入了手足無措的狀態。
“您怎麽知道……”
你將手背在身後，不自覺地握拳，語氣卻自信又輕松：“我可是神欸。”
他憨憨地想要抓頭發，意識到頭上有東西，趕緊放下，忙不疊跪下：“感謝您的恩賜。”
上次沒有過的成年禮，這次補上了。
你也很高興。
戴著花冠的盔甲巨人矜持地邁著小碎步，有一種奇怪的可愛，類似於兇猛的大老虎向你露出了肚皮，還暗示你幫它順毛。
塔爾磨磨蹭蹭地把你帶到神殿，一路上收獲了不少巨人的註目禮，他嚴肅著一張臉，眼裏卻亮晶晶的，根本騙不了別人。
在踏進大門之前，你遲疑了一瞬，很快就跨過門檻。
這次不一樣了。
你提起關於三萬年前失去蹤跡的神明，塔爾又帶你去了地下室。
“你太高了。”塔爾向你解釋圖畫的意思，眼裏閃過不易察覺的落寞。
你用力往上跳，沒到他肩膀高。
“女神說得對。你是很高。對了，你聽過一句話嗎，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人頂著。”
塔爾誠實地搖頭，他當然沒有聽過。
“比如，現在我們頭頂上的天花板坍塌了……”
他沒等你說完，刺青如同以爆炸般的速度游弋，他的身軀變長，一下子就頂到了天花板，雙手做出托舉的姿勢。
你沒想到塔爾這麽配合，朝他揮揮手，笑得很開心：“你看吧，有你頂著。個子高是不是也很棒，這樣就算真的發生意外，我也不會被砸到了。”
塔爾一聲不吭地變回來，嘴唇緊抿，似乎還沈浸你的假設裏：“神，我會保護好您的。”
“我知道啊，當初在炎洞，我就知道塔爾很厲害，我一點都沒有被燙到。”你的手指蹭過石頭，光滑到如同鏡面一般，沒有帶下一粒灰塵。
這些是非常特殊的石頭，因為它們，“故事”才能被保存地很好。
還有那些曾經被塔爾砸毀的神物……
即便認為被“拋棄”，也將這些東西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唯恐它們受到一點損壞。
沒有辦法用魔法保存，那就去掠奪最好的資源，將它們供養起來。
真覆雜啊。
質問你的塔爾和現在一臉克制內斂的塔爾緩慢地重疊。
有些事，不挑明的話，會在陰暗的地方生長，直到變成惡膿，就算戳破，排出毒液，也永遠也變不回原本的模樣。
“塔爾，對於幾萬年前，創造出和你們非常相似的小人，又拒絕你們守衛神國的神明，你是怎麽看的？”你來到神物殿，裏面都是巨人一族上萬年來的藏品，被每一個都被不規則的盒子封鎖。
你打開一個三角形的盒子，裏面是一條光華流轉不定的項鏈。
在你打量這條項鏈時，塔爾被你突然的提問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
“討厭嗎？不滿嗎？怨恨嗎？”
你每吐出一個詞，塔爾的臉色就蒼白一分，連頭上的花冠都沒有辦法為他增添一些鮮活的色彩。
“神，我們不敢，不敢的。”
上一次，你可是做出了“不負責任”的指控，這次變了嗎？
“不敢”其實是一個很微妙的詞，有一種迫於外力不得不做到的感覺。
“塔爾，別慌。我也不喜歡那些神。”
這是你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的人說前任神明的壞話。
如果是塔爾的話，應該可以理解吧。
“為、為什麽？”果然，他最先問的是原因，而不是反對。
“因為，我不想當這個神，現在卻不得不接替他們的位子。”以神的名義，你被迫卷入這個陌生的世界，繼承他們遺留下來的一切。
“但是，神，您就是神。”塔爾憋了半天，來了一句經典的廢話文學，你笑了。
“是啊，所以神，討厭神，不可以嗎？”
他跟被閃電擊中一樣，僵硬地站在原地，估計被你的大膽發言，弄得腦子都要短路了。
你決定放過這個三觀似乎遭受沖擊的巨人。
“我……”
“神，現在，您，才是我們的神。您做什麽，都可以。”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話說出口，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落到地上。
上次，不對，應該是上上次，他在擺放“故事”的地方，流下的是血。
不過，還是“神”啊。
你的心情略微有些黯淡，塔爾以為他做得還不夠，他磕磕絆絆地補了一句：“他們，討厭。”
哇哦。
不愧是你，塔爾。
“對，討厭。”
“討、厭……”
你和塔爾就跟做游戲一樣，將那個詞重覆了不下十遍，直到他能流暢地說。
一直憋在心裏，只能偶爾躲在被子裏碎碎念的話，終於找到了可以分享的人，他甚至和你一起說壞話，這種感覺……
太痛快了！
不過你也明白塔爾頂著多大的壓力，見好就收，顛著步子，抱著項鏈，離開了神物殿。
接下來的日子裏，你在巨石城四處逛。
巨人的生活很規律，白天打獵、訓練、找神物，晚上休息，娛樂生活匱乏到你努力扒拉也只能拎出聊天這一條。
那之前他們能搞出盛大的歡迎儀式可太不容易了。
你沒有過多幹涉，他們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你不會強硬地改變他。
你一個人在城內溜達的時候，塔爾總是默默跟在你後面。
你熱衷於觀察城內的建築，漸漸的，你能分辨出哪些是巨人化成的雕塑，哪些是普通的石頭。
前者非常堅硬，只要用手輕輕觸碰，就能明白二者的區別。
直到那一天，你發現有巨人在你眼前變成了雕塑。
還是上一次的那個人，連時間都不差。
明明這次你更早用了“神諭”，他怎麽還會死去？
巨人們沈默地哀悼，塔爾見你的神色不對，低低地喊了你一聲。
你心不在焉地應聲，在原地走來走去，這也不是跟前任神明有關的“神諭”，怎麽就實現不了？
“神，他已經三十一歲了，巨人一般能活三十年。”
塔爾又解釋了一遍你早已知道的事情。
太短了，真的太短了，連沒有智慧的種族都比他們活得長不止一倍。
巨人的壽命，就像是戛然而止的樂曲，停留在高潮部分，結束。
這讓你很不舒服，一口氣被哽在胸前，上不去下不來。
你盯著地板，之前沒有被抓住的線索浮現。
“小人，能活多久？”
“也是三十年左右。”塔爾答得很快，對於巨人的死對頭，他非常了解。
“他們，也會變成石頭嗎？”
塔爾垂下眼眸：“是。”
你顧不上小人和巨人之間的愛恨情仇，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對他說：“我想要見幾個小人。”
“謹遵神諭。”他猶豫了幾秒，應下。
經過好幾個的相處，你大概能分辨塔爾是真的平靜還是在暗搓搓地翻騰，現在就是前者。
巧合的是，塔爾帶來的小人是莉莉一家。
他們被網子兜住，放出來，一個接一個，像是大球連著小球。
“神，神，神，媽媽……”不用看，你都知道莉莉正搖著她媽媽的衣角，一個勁地讓高一點的小人看。
“你們好。”
“啊，啊，好、好。”
免得他們承受不住“神之光環”的照耀，你決定速戰速決，直奔主題。
“你們白天喜歡做什麽？”
“采果子，找吃的，儲存。”莉莉口齒清晰，響亮地答。
你鼓勵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更興奮了，臉蛋紅撲撲的。
“晚上喜歡休息嗎？”
莉莉舉手，又是第一個發言：“要休息，不然白天累，沒力氣。”
“那你們能變大嗎？”
莉莉的媽媽一個步子跨出：“不能。”
莉莉慢了一步，滿臉期待地望著你，大眼睛撲閃撲閃，等著下一個問題。
你朝她笑笑，已經足夠了。
從手提箱裏拿出一條手帕，對折再對折，剪成均勻的四塊，你把它們遞給莉莉一家：“你們的回答很好。”
塔爾帶著超級開心的莉莉和僵硬的莉莉家人退下，你心裏對比了巨人和小人，確定除了性格和身高之外，它們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就連性格，從他們之前一起圍攻巨人來看，也擁有團結、重視同伴的特質。
所有線索串在一起，你得出了一個顛覆一般觀念的結論。
梅爾菲女神根本沒有創造新的種族。
將大一點的馬鈴薯變成小一點的土豆的行為，本質上沒有差別。
微弱的量變沒有引起質變。
順著這個思路梳理，你好像明白了原本模糊的東西。
“讓巨人至少活一百年”的神諭，觸及到了一些核心的、能夠引發質變的因素。
如果，你再縮短一些。
“神諭：讓巨人至少活四十年。”
你不確定這樣的改動能否成功，只有時間能證明。
“神諭：創造冰箱。”
“神諭：創造電腦。”
“神諭：創造蒸汽機。”
“神諭：創造可樂。”
“神諭：創造一杯水。”
一連串的神諭下來，只有最後的水成功了，它安靜地出現在你的掌心，晶瑩剔透的杯子乘著幹凈澄澈的水。
“神諭”無法變出不符合這個世界常理的東西。
你抱著雙臂，坐在地上，盯著大門的方向，陷入沈思。
不管是真神還是你這個偽神，都有做不到的事。
那要達到什麽樣的高度，才能找到回家的辦法？
你將頭埋進臂彎，像是有人在擁抱你。
“沒關系的，慢慢來，別著急。先要了解，發現，一口吃不成一個大胖子，總會有辦法的……”你給自己打氣，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然後，拿出葉子紙，默寫曾經學過的內容。
還有，同學的名字。
你不允許自己忘記他們，必須一遍一遍地提醒。
“神，我請求見您。”
在你寫下最後一個同學的名字時，塔爾來找你。
這個點，他不是應該在休息嗎？
你將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好，打開門。
高大的巨人在夜色中站得挺拔，在看見你的那一刻，彎下腰。
“神，我想了很久，想要和小人休戰。”
你楞住了，他們什麽時候打仗了？
如果那種放水式打鬧也稱得上打仗，那麽一只貓貓去撲蝴蝶都能引發大規模戰爭了。
不過，能和解總歸是好事，他們本來就應該是同類。
“為什麽突然不打了？”你好奇地問，難道塔爾也覺得莉莉一家很可愛？
他的聲音低低地在神殿裏回蕩：“因為您這樣希望。”
哎？
你怎麽不知道，這可不能瞎說。
塔爾的臂鎧摩擦和覆蓋腰部的盔甲互相摩擦，刺啦的聲響撕裂寧靜的夜。
“您不想我們被罵，這樣就不會被他們罵成‘野種’。”
所以野種到底是什麽意思？
鑒於目前塔爾的精神狀態很穩定，沒有爆雷的跡象，你大膽提問。
“他們說我們是野蠻的種族，還有一層意思是，被神拋棄的種族。”塔爾像是站在第三方的位置評價其他人，客觀、冷靜。
他心平氣和地說出“拋棄”兩個字，你覺得太不容易了，甚至感動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說聲“你長大了”。
不過鑒於你跳起來都打不到他的腰，你果斷將這份感動藏在心裏。
“不用管什麽拋棄不拋棄的，自己活得開心很重要了。”你真誠地希望塔爾能坦誠一些，不要什麽都壓在心裏，這樣真的太難了。
要不是有“神諭”，你完全沒可能救回他。
求生或者向死，也許都是本能，出於你的私心，你阻攔了塔爾奔向後者。
“您說得對，活著……很重要。”
他認同了你的話。
二次時光倒流以來，一直壓在你心上的陰雲被吹散，你的心情如同雨後的晴空般明朗。
你沒有做錯，他是希望活著的。
“塔爾，好好活著，也許會有驚喜。”你沒有把話說得太滿，畢竟你也不確定那道神諭是否能生效。
塔爾單膝跪下，隔著頭盔，聲音有些失真，尾音略微上揚：“謹遵神諭。”
離開的那一天，塔爾將打包好的神物背到天使提供的馬車上。
除了巨人在圍觀之外，還有一些小人也來湊熱鬧，不時在隊伍縫隙裏露出一個臉。
大和小的相似組合，怪和諧的。
不像海妖臨走時還要鬧一場，放好東西，塔爾後退，也沒有找天使麻煩。
倒是領頭的天使，態度近乎漠視，全程和巨人沒有言語交流，也許是天性如此。
“再見。記得和我寫信，還有，唔，好好生活。”你告別呆了好長時間的地方，踏上馬車，前後左右的翼馬同時扇動翅膀，騰空而起。
底下的巨石城和巨人變得越來越小。
你望著外面飄過的雲彩，默念光羽城。
很好聽的名字，會是什麽樣子？
地面上的塔爾直到馬車完全消失才收回視線，他低下頭，手心裏坐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
是莉莉。
“莉莉，神曾經多麽喜歡你……”他盯著臉頰肉嘟嘟的莉莉，著魔似的自言自語。
莉莉聽不懂這個巨人在說什麽，不過他脾氣很好，被她踢也不生氣，她願意和他玩一會。
“你忘記了。”
“沒關系，我都記得。”
塔爾藏在頭盔底下的嘴角上揚到極致：“我記得神為我做的所有事情。”
“神，吾神……”
馬車上的你莫名打了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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